苏决明说罢,郑重长拜,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
“——因此,这第一个响头,决明替我苏家上下谢过师父相救之恩。于苏家而言,此恩千古,决明无以为报。此后无论如何,决明会珍视师父救下的这条性命,让苏家医术流传下去。”
“咚——”
听闻此言,顾见春也不免感怀。师父曾说,这孩子是天生医者,更生有七窍玲珑之心,当是没有说错。
苏决明起身,饮下一口温酒,只觉心中热意涌流。平日里那些因别扭而难以启齿的言语,如今竟也能磊落讲出,他似乎有些明白师祖与那女人为何偏爱这东西了。
“那时求师父教我武功,决明虽发誓不再与梅家后人报仇,但当日誓言,决明亦是藏有私心...”
不消多说,两人心中却都齐齐浮现彼时少年的话音。
——我苏决明,以我苏家在天之灵,与我的性命发誓,此生不会以你教我的武功寻仇。如若有违,我苏家满门不得安息,我苏决明不得好死!
顾见春心底淡笑,这孩子话里话外的小算盘,当日未曾发觉就罢了,如今彼此熟悉,他又岂会不知?
苏决明低声说道:“决明本打算与师父习得正派内家功法,再寻得江湖百技,以期报仇。虽然那梅家后人凶残无比,决明却总能寻得旁门左道来对付他。当时决明正是报以此种想法,虽不算是违背誓言,却也欺瞒于您,决明在此谢罪。”
“自师父救下决明,魔宫之辈纠缠,师父却从未丢下决明不管。彼时决明心中仇恨难消,师父却以德报怨,照顾决明,教决明武功,决明心中感激。而后将决明送入来去谷,决明知晓师父是为请赵前辈开解于我,亦为互通医术,以求进境。师父苦心,决明了然。如今能于栖梧山门下学艺,更是决明三生之幸。”
待温酒入喉,他便俯身长拜,再次磕了个响头。
“——因此这第二个响头,是决明谢过师父指点之缘。倘若不是师父行正心清,言传身教,恐怕今日的决明与昨日的梅晏清亦无差别。决明方知师父所言,救人在于救心。决明也定会秉承师父之道,济世安民,义不容辞。”
“咚——”
随着这声响头落下,那石门赫然微颤,苏决明面色一喜,本欲推动试试,却又堪堪止住动作。
——不行,倘若他不慎阻了师父修行,可如何是好?
于是他还是收回手,默然灌下几口酒。此时他面色酡红,已有醺然之态。而他不知道,正是他方才一番肺腑之言,令顾见春乱了心神,掌中内力险些失度,这才使得那石门颤动。
此时顾见春也才知何谓师长,何谓生徒。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自然相信自己的徒儿有朝一日定能比他更为出色——那么当年师父他老人家,是不是也抱有如此期盼?
“这第三个响头,是为今次新年之礼。从前在闽安,总是要磕个响头,家中长辈才会给压岁钱的。不过方才师祖那里,决明已磕过响头拿了压岁钱,决明便不求师父的压岁钱了...”苏决明说着,却嘿嘿一笑,“当然,若是师父要给,决明也不会推辞的。”
顾见春不由会心一笑,曾几何时,他也成了给压岁钱的那个。
“师父一路行来,如何艰难险阻,决明都看在眼中。师父珍视师祖与师叔,决明自是也将他们当作家人。师门之恩,同门之情,师父肯为他们披肝沥胆,万死不辞,决明更不会有怨言。决明之心如是——虽然如今决明武功不济,但决明已经不是那个只能看着家门被灭而无能为力的小孩子了!倘若有一日,谁敢进犯栖梧山,就先要踏过决明的尸首!”
苏决明发觉言重,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
“说这个好像不太吉利...总之决明的心意,师父一定明白。但决明想说,即便师父再是珍视,也一定要先爱惜自己。那时于问剑山庄,于栖梧山顶,师父俱是竭尽性命,拼死一战。而师父可曾想过,实则师父牵挂他人,奋不顾身之时,亦有人在牵挂师父?倘若您都不曾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又怎有余力保护旁人呢?”
说到激动处,苏决明不由眼眶一热,自知失态,却以磕头作掩。
“——此故这第三个响头,决明不求长辈庇护,只求师父保重身体。决明说不出什么吉祥话,但盼此后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咚——”
随着这第三个响头磕下,顾见春不禁微微动容。他向来知晓这孩子总是惯于藏着许多话,今日看来,更是深以为然。而对方总说自己恩情无以为报,实则眼见着少年一点点成长,不正是最好的回报?
不过这话顾见春只得于心间应答,倘若真叫这少年知晓他今日所为全都被自己听了去,恐怕日后更要羞于抬头。
少年人的颜面,总是如此奇妙。
“唔...师祖的酒,的确比闽安酿要烈些...”苏决明扶着脑袋,有些晕眩。
——糟了...本想在此守岁的,莫不是要醉倒过去?
“师父,这壶酒我就留给您吧。这也是我们闽安的习俗...倘若您出关了,正巧能赶上新年的头一杯酒,也算讨个彩头。”
苏决明扶墙起身,摇摇晃晃道:
“徒儿有些醉了,便先回屋了。明日初一,徒儿再来给师父拜年!”
他话音方落,抹了抹脸,蹒跚而去。
顾见春不禁默然,今日这酒...师父可真会作乱,这孩子怕是又要睡上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