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明,远处鸡鸣犬吠,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孙太太一觉醒来,杏眼微睁,见窗棂一抹灰白。回视身旁,空荡荡的,丈夫又是通宵未归,不知落宿何家温柔乡?偌大一张乌木雕花床上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被仅埋着孙太太单薄的身子,倍显孤独,几分凄惋。
床靠壁一面镜子里孙太太见自己云鬓蓬散,双目红肿,下额尖削,分明容颜衰减,一副残荷败柳模样,不觉生出些许悲哀,儿分怅惘。
往事如烟,纷纷缕缕飘过心头。
二八青春,美艳如花,孙友如蝶恋花,除了生意营生,不离夫人左右,犹似孙太太豢养的忠实小狗。偶有小别,夫妻俩如生离死别,依依不舍;亡旦重逢,又耳厮鬓擦,缠绵缱巴,其亲密之状,令旁人羡煞,都云天造地设、生死冤家的一对。孙老太太亦微有怨词,说这逆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孝心减了许多。
孙太太暗自庆幸没有择错人,能得孙友这样的痴情男子为夫,托付得人,终生有靠,是她命中有福,祖上荫庇,爹娘修来的运道。
可惜美中不足,孙宅弹指三载已过,孙太太仍无六甲之喜。孙家三代单传,到孙友这代时又生逢乱世,命运多舛,孤儿寡母好容易挣扎过来,家境稍宽。孙老太太盼望早得孙子,香火有续,整天吃斋,烧香敬佛,祈求送子娘娘大发慈悲,捐钱修庙,南门孕子石,北山女儿峰,孙老太太带着媳妇都光顾过了,无奈孙太太肚子仍无动静。缠绵多情的夫君,也如出笼的饽饽,热度渐渐降温,先是偶尔不归宿,继而开始疏远妻子,直至数日不见面,已成家常便饭。
孙友的福振织造业务日渐繁忙,在钱唐城小有名气,他忙于生意,有理由不回家。孙太太理解丈夫,并无责怨。她敬奉婆婆,主持家政,把孙宅上下料理得井井有条,让丈夫免却后顾之忧,专心织造生意。
没有身孕的烦恼,因为丈夫的生意兴隆发达而冲淡了许多。此刻,独卧空床的孙太太,顾盼自怜,今昔相较,恐惧的心情油然而生。
院子里传来轻微的刷刷声,护院的翟老四大约在洒扫庭院。
孙太太瞥了榻下一眼,陪房的贴身丫头云翠已不知去向。孙太太起身穿衣下床,刚坐在妆台前,云翠的身影便出现在西洋大妆镜里。她端着一铜盆洗面热汤,腾腾热气升上屋梁,未几,一张绞干的热帕便递到孙太太眼前。
“夫人,趁热,捂捂脸。”
热帕蒙在脸上,热气顿时直冲脑门,颊上毛孔张开,血液喷涨,孙太太感到快意非常。瞅瞅镜中,两腮染红,桃云盖脸,一扫刚才的晦气相,心情稍稍好转。
贴近了仔细打量,发现眼角竟多了一条细纹,用帕用力擦擦,依然如是,并且眼脸微微外凸,好像有了泪囊。孙太太十分扫兴,平素引以为得意的两潭秋水,曾经倾倒过无数男子,竟也悄然有了败笔,展示着岁月的无情。
无意间,云翠笑吟吟的脸庞映衬在她脑侧,鬓发乌黑,艳若桃花,活色生香。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似在同孙太太较劲:
“别看我是侍候主子的下人,论说女人的好处孙太太您可比不上我。”
孙太太心倏地一沉。
“愣什么神!”
慌得云翠忙去妆柜里取出一瓶精致小巧的香水,拧开盖子,顿时满屋香味弥漫。这是孙友去上海做生意时捎回的法兰西香水,听说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御用之物。
孙太太本来十分喜欢这舶来品,但今天嗅着却觉着香味太刺鼻,也许正是太过青睐洋玩意儿,物极必反,添了新纹也未可知。
孙太太板着脸吩咐:
“还是四季花露水好。”
云翠喏喏应着,飞快到隔壁厢房取来一只宜兴紫砂耳罐,捧到孙太太跟前。
罐口蒙着厚厚几层桐油纸,用细绳扎牢。孙太太小心翼翼解开绳,揭去油纸,罐里飘出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