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熟睡的时候留下了它的种子。
这种幻觉,
在我的脑海里生根发芽,
缠绕着我。
伴随着寂静的声音。
在不安的梦境中我独自行走,
狭窄的鹅卵石街道,
在路灯的光环照耀下,
我竖起衣领,抵御严寒与潮湿,
一道耀眼的霓虹灯光,刺入了我的双眼,
划破夜空,触摸着寂静的声音,
在炫目的灯光下,
我看见成千上万的人……”
在炫目的灯光下,肖尧在花圈挽联队列中很靠前的位置找到了沈婕的名字。
那白色的挽联上书写着“松柏风凋,挥泪含悲”,底下的小字落款是孙女/孙女婿沈婕/肖尧敬挽。
肖尧心念一动,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上前一步。
揉眼睛。
再揉。
然后伸手在“孙女婿”和“肖尧”五个字上摩挲。
是沈鸿生没有仔细看,被她混进来了,还是……还是……
不可能,这玩意儿既然能够放进这大厅来,还在这么靠前的位置……大概率是一种默认。
虽然这个场合极为不合适,可是肖尧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压在心里几个月的大石头如此轻而易举地自己泄了下来,怎能不叫人,不叫人……
肖尧抬头看到郁璐颖一脸不屑的表情,连眼角和嘴唇都往下耷拉了下来,忙收起嘴角的笑意,上前去伸手撸郁璐颖哄她。
手刚伸出去到一半,郁璐颖一偏头闪开了,肖尧刚要伸手再撸,少女却伸手指了指少年的身后。
肖尧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然后是回身。
好像电影里一般,面前的人群自动分出了一条道,如同被梅瑟所分开的红海。
在红海的尽头,不出意外正是今天的丧主——夹着雪茄,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沈鸿生。
此时此刻,他正在与另一个男人攀谈。
这男人比沈鸿生高半个头,身材匀称,身上是藏蓝色中山装黑西裤黑皮鞋,40来岁模样,气质沉稳,神色严肃,却依然遮不住眉眼间的俊朗。
肖尧虽然从未见过他,但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为什么会觉得眼熟呢?真的从来没见过吗?……肖尧想。
沈婕就站在沈鸿生边上,挽着父亲的胳膊,而后者则推着少女的后背,将她推到那男子面前。
她好像不怎么情愿地给那男子浅浅鞠了一躬。
那男子微笑了一下,摇头,摆手,嘴里说了两声什么,走开了。
紧接着,沈鸿生带着沈婕朝肖尧走来。
确切地说,是朝着肖尧所在的方向走来。
他的眼睛并没有看肖尧,好像完全没有认出他一样,却挨着个和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握手、寒暄。
最终走到了肖尧的面前,深邃地看了他一眼。
肖尧的心揪紧了。
“未……叔叔。”肖尧喊道。
之所以喊他“魏叔叔”,是因为本想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喊“未来岳父”,在这种场合下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最终还是采取了保守叫法。
沈鸿生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眯着眼睛打量了肖尧一秒半,用力吸了一口雪茄,把雾轻轻地吐到了肖尧脸上。
肖尧:“……”
郁璐颖:“……”
沈婕:“……”
就在肖尧不知如何下台之际,沈鸿生伸出他那宽大的手掌,在肖尧左臂的孝布上拍了拍。
他用的力气不怎么大,但是如果是在武侠中,肖尧一定觉得他这一掌使上了内力。
“你胖了。”沈鸿生说。
“什么?”肖尧惊道。
沈鸿生说完这三个字,没有再开口,只是呵呵笑着又拍了那块孝布两下,带着沈婕准备去招呼下一位。
“沈婕。”肖尧轻轻喊了她一下。
沈婕微微吐了吐舌头,一手挽着父亲的胳膊,另一手挥舞了一个HI。
……
等到沈氏父女的背影远去以后,肖尧才问郁璐颖:“怎么没看见那姓罗的呢?”
“我怎么知道。”郁璐颖说。
“我真的胖了吗?”肖尧说。
“你自己没点数吗?”郁璐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用故作惊奇的口吻回答道。
“我居然真的胖了。”肖尧说。
……
追悼会正式开始以后,肖尧又见到了沈婕——事实上,他被安排站在沈婕旁边。
第一排站的是沈鸿生,还有数位肖尧所不认识的大人,推测是沈鸿生的弟兄姐妹们。
第二排站的就是肖尧、沈婕和另外一些半大孩子了。
“这些都是你的……”肖尧和沈婕咬着耳朵。
“我的堂哥表姐们,你现在还不用认识。”沈婕小声回答他。
为什么不用认识?
“你后妈人呢?”肖尧问。
“人家有喜了。”沈婕说。
“有喜?……怀孕跟这有什么关系?”肖尧莫名其妙地问道。
沈婕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拍了他一下,没有说话,言下之意是叫他别问了。
肖尧左边站着的小胖子冲小俩口挤眉弄眼——那小胖子西服胸前的口袋里像是插着一束鸡毛——肖尧冲他小小挥手,沈婕则朝他扬了扬小小而又粉嫩的拳头。
小胖子左边站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人,正哭得伤心。
郁璐颖作为无关路人甲挤在中后排人群里,伸着脖子看热闹——为了站在肖尧五米以内,她站得还是有些靠前了,好在也没有人管她。
追悼会按部就班地举行,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记述的。
三鞠躬,奏哀乐,默哀一分钟,接着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瘦猴——老纺织厂单位领导致悼词。
轮到沈鸿生作为家属代表致悼词的时候,沈婕和小胖都开始哭。前者紧抓着肖尧的西服袖子,肖尧听着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啜泣声,一边徒劳地在兜里翻纸巾,一边更加徒劳地试图挤出两三滴鳄鱼的眼泪。
但遗憾的是,他连把眼眶浸湿都无法做到。
肖尧开始努力回忆起自己这十六年人生的各个悲惨时刻,可到头来还是没能成功,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去抠喉咙催泪,只得暗暗懊恼为什么与自己共生的人不是沈婕。
这样,我就可以传递她的悲伤情绪了吧,肖尧想。
最后遗体告别的时候,肖尧陪着磕了几个头,跟在沈鸿生等人的身后,与沈婕的表兄弟姐妹们一起送逝者去火化。
跟在棺材后面走了几步,肖尧心中一惊,暗道不妙,回头一望,见郁璐颖已经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快步走进二三代家属的队伍里,低头混迹于其中,遂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同样低头疾步前行,心中暗暗祈祷别出什么岔子。
“哎,哎,家属送行——”这声音很快被甩在了身后。
肖尧任凭沈婕挽着自己的胳膊,靠在他身上,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的棺椁消失在铁栅门后房间的拐角。
沈婕已经靠在他的身上,哭成了泪人。
在朝追思大厅往回走的路上,殡仪馆工作人员郑重其事地嘱咐众人,切莫回头。
这种本土迷信不知道起源于哪个时期,但是让肖尧想到了《创世纪》里的一段记载。
罗特一家从罪恶之城索多玛出来,天使嘱咐他们千万不要回头看。
这类故事里总有那么个把不听话的,罗特的妻子回头观看烈焰焚烧中的索多玛,立即变为了盐柱。
正思量到此处时,却见沈婕面带泪痕地转过了脸,朝后看。
肖尧大为惊骇,伸出两手捧住她的脸,给她扭了回去——手法看起来像在杀人。
所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沈婕没有变为盐柱,脖子也没有受伤。
按照习俗,送葬队伍要去跨火盆,然后去吃白饭。
郁璐颖拉着肖尧绕过火盆,没有去跨,直接快进到了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的环节——吃席。
肖尧坐小孩那桌——郁璐颖也在同一桌,这一桌都是沈婕的表亲堂亲,他们彼此都很熟络,肖尧二人却是一个也不认识,因此场面有点尴尬,不过也没人多说什么。
菜非常好,席间的气氛也较为轻松明快,肖尧吃得很开心,也喝了不少(果粒橙和椰汁)。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桌席定然价格不菲,随即想到自己还没随帛金,便“哎呀”了一声。
沈婕先前哭花了妆,这会儿刚洗好脸回来:“怎么啦怎么啦?”
肖尧和她咬着耳朵,她说:“没事,你不用。”
“我不用吗?”肖尧说。
如前所述,这一桌都是第三代亲属,最大的也才刚上大学,最小的才上小学。堂表亲们彼此之间也都熟悉,对于忽然冒出来的肖尧、郁璐颖二人组自然是充满了好奇,尤其是对肖尧同学。
一部分人已经看到了挽联上的“孙女婿”字样,大多数人也都听闻了肖尧和沈婕之间“可歌可泣的传奇爱情故事”,都在很兴奋地问这问那,八卦。
沈婕悄声嘱咐肖尧不要乱说话,自己从容应付着这些八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席间,肖尧和那个追悼会上站在边上的,上初中的小胖子相谈甚欢——这家伙是沈婕的其中一个表弟,资深电脑高手兼骨灰级游戏玩家,跟肖尧吹嘘他家里的电脑配置,以及收藏的正版街机机台,把肖尧听得一愣一愣的,心向往之。
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肖尧问表弟要QQ号码,正拿手机记了一半的时候,却忽然被沈婕劈手抽走。
“咩?”肖尧说。
“你要宁宁的联系方式啊?”沈婕说:“回头我发给你不就完了呗。”
“哦,行啊。”肖尧说。
沈婕把肖尧和郁璐颖送到酒楼的楼下:“我就送你俩到这了,还得上去招呼他们。”
郁璐颖和沈婕客客气气地道了别,肖尧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挪不开脚步。
“回去吧,回吧,”沈婕微微笑着,伸手抚摸肖尧的脸庞:“电话再联系。”
“你什么时候回家?”肖尧脱口而出,问出了这个自己都知道不会有答案的问题。